焦糖咖啡

入春以來，她發覺視力逐日在衰退中
世界似乎就要從她眼前一點一滴寂靜地消失了
整個冬天她裹在圍巾與毛襪中間，讀完了無數的小說
飲下大量的咖啡，想起來依稀聞得見曼特寧的氣味
曼特寧是咖啡中頂苦的一種，當時竟不覺得
她像一隻幼獸在書本堆垛的洞穴裡享盡了沈酣的冬眠

一星期來，她每天坐在書桌前沈思
閉上雙眼追尋曾癡心探索的文字與影像的迷途
閱讀像晚晴的光線柔軟地裹住了她
求學時期在枯燥的功課之餘，她嗜讀深邃華麗
近年來卻幾乎讀遍了清冽甘美為滋潤她口燥唇乾的夢想
在閱讀中她體會到粒子般的自由
文字構成了粒子撞擊的空間
每一次的撞擊都包括了舊粒子的消滅和新粒子的誕生
閱讀創造了一個生滅不斷，永遠更新的世界
她有時閤上書本，趿著涼鞋靜靜走過外面熱騰騰的所謂人間
分不清源頭的街聲與氣味不斷地輾過她的神經
這世界多麼像個腫脹的瘤，她漠然地想
然後穿過時髦的人群走進一個房間
這裡有複製的影像為她展演另一個世界
她喜歡冷僻的電影，塔科夫斯基的「鄉愁」曾使她迷路
在古典的建築與幽深的野地間飄盪
野地吞吐著濃潤而富彈性的沼氣，草木豐美
像無數綠色的精靈，蠱惑著詩人憂思的眼睛
她習慣在影片內外輾轉游移
猜想莫不是現實與虛構彼此循環複製著相似的苦惱與虔誠
這一切都將無從印證了，入春以來
她不曾再走進那個跳躍著聲光與影像的房間
她記得最末一回觀賞了一部禁映多年的黑白片
片中亮光與暗影的呼應何等的細密溫柔
她一度嚮往那個層次豐富的黑白世界
現在她隨時恐懼著虹彩的色澤將從眼前永遠地消失

記不清什麼時候開始，也許就在驚蟄那一天
她發現自己無法閱讀，書本上的字紛紛解散成可疑的線條
打開螢光幕，品質再考究的影片也教人頭痛欲裂
一連串的治療與休息都沒能改善這令人錯愕的狀況
她天天在清晨醒來時沈重地期待著重拾舊時生活的作息
但是文字與影像的世界是逐日向她關閉了
一星期以前，她發現無法仔細端詳朋友的臉
當時她正心煩意亂地與芬對坐
聽她反反覆覆敘說一件沒有人能夠明白的情感糾葛
一個鐘頭過去了，她發現芬的輪廓正從她眼前一點一點地消失
逐漸只剩下一個閃爍不定的光點，她頓然恐慌起來
努力想要去捕捉搶救，良久
當芬的臉終於重新回到她的視界
淚光中，她心底充滿了感激
她終日張眼枯坐
感覺一個熟悉的世界正在她腳邊一磚一瓦地崩潰
生活變得難以忍受的寂寞與無聊
她忽然記起許久不曾聽見口琴的聲音了
很多年前當她還是個國小學生時
常常夢想擁有一隻口琴
用緊湊的雙唇吹奏出老遠就能吸引人們注意的樂音
她想起了買給她第一隻口琴的父親，墳上的野草該有幾度枯榮
每天在暮色漸濃時分，她為自己沖泡最後一杯咖啡

除了曼特寧的苦味，她逐漸能夠嚐出摩卡微微的酸
在鼻尖分辨藍山特有的香醇，她發現閉上雙眼可以做許多的事
冬天的圍巾拿來拆了又織，撫觸輕軟的絨線帶給她無限的安慰
朋友來訪時，她會播一段韋瓦第的春
暮春時節，對面人家院裡飄來混合的花香
她知道總有一天能夠分辨每一縷風裡不同的花魂
週末夜晚她喜歡在就寢前傾聽叫賣熟食的聲音
那聲音自北方輾轉而來，半唱半吟，迤邐而去
一天，她忍不住循聲摸索出門，餘音曲曲折折已經去得老遠了
她出神佇立，聞見花草香裡淡淡的糯米氣味
不遠的巷口有年輕人結伴高歌
月光把黑暗的世界浸潤得通體透明
她閉上眼睛，覺得自己輕輕浮了起來
脫離了視線模糊的空間，去向另一個美麗的世界